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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秀才错占凤凰俦合

来源:礼花 时间:2023/3/19

太湖在吴郡西南三十多里外,东西二百里,南北一百二十里,周围五百里,面积三万六千顷,湖中有七十二座山峰,属洞庭两山最大。东洞庭叫东山,西洞庭叫西山,两山分峙湖中。其他的山,或远或近,若浮若沉,隐现于波涛之间。

那东西两山位于太湖中间,四面皆水,车马不通。想游两山的人,一定要借助于船只,往往有风波之险。两山人都善于做生意,八方四路,去为商为贾。所以江湖上有一个口号,叫做“钻天洞庭”。

西洞庭有一个富户人家,姓高,名赞,少年经常行走湖广,贩卖粮食。后来家道殷实了,开起两个当铺,委托四个伙计掌管,自己只在家里享受。

妻子金氏,生下一儿一女,儿子高标,女儿秋芳,秋芳长高标两岁。

高赞请了一个积年老教授在家教私塾,教着两个儿女读书。

秋芳资性聪明,自七岁读书,至十二岁,书史皆通,写作俱妙。一到十三岁,就不进学堂,只在房中习学女工,描鸾刺凤。看看长成十六岁,出落成一个漂亮的女孩儿,美艳非常。有《西江月》为证:面似桃花含露,体如白雪团成。眼横秋水黛眉清,十指尖尖春笋。袅娜休言西子,风流不让崔莺。金莲窄窄瓣儿轻,行动一天丰韵。

高赞见女儿人长得整齐,又聪明,便不肯将她许配给平常人,一定要挑一个读书的君子、才貌兼全的来配她。聘礼厚薄倒也不论,若对方出色,就是赔上一些妆奁嫁过去,也是心甘情愿。

有多少豪门富室,每天前来求亲,高赞打听到他们才不压众,貌不超群,所以还没有答应。

洞庭虽然在水中央,却是三州通道,况高赞又是一个富户人家,这些做媒的四处传扬,说高家女子,美貌聪明,情愿赔钱出嫁,只要挑一个风流佳婿。只要是有一二分才貌的,哪一个不挨风缉缝,央媒说合。说的时候夸奖得潘安般貌,子建般才,可一访问到实情,都只是一些稀松平常的人。

高赞被这伙做媒的哄得不耐烦了,对那些媒人说道:“今后不必再言三语四。若是果真有出众的人才,便和他一同前来见我。能合我意,一言两决,可不快捷省事!”

自从高赞说出了这句话后,那些媒人就不敢轻易上门了。正是:眼见方为的,传言未必真。试金今有石,惊破假银人。

苏州府吴江县平望地方,有一名秀士,姓钱名青,字万选。他饱读诗书,广知今古,更兼一表人才。也有《西江月》为证:出落唇红齿白,生成眼秀眉清。风流不在着衣新,俊俏行中首领。下笔千言立就,挥毫四座皆惊。青钱万选好声名,一见人人起敬。

钱生家里世代书香,产微业薄,不幸父母早丧,更加衰败。所以年当弱冠,无力娶妻,只能和老仆钱兴相依为命,同住一处。

钱兴每天做一些小生意供给家主,经常饮食不周,一饥两饱,幸亏钱青在学宫就读。

同县有一个表兄,住在北门外,家道很是富有,就延请钱青在家里一起读书。

表兄姓颜,名俊,字伯雅,与钱生同庚生,都是十八岁,颜俊只长三个月,因此钱生叫他为兄。父亲已逝,只有老母亲健在,也还没有定亲。

钱青因贫未娶,颜俊是富家之子,为何一十八岁,还没老婆?原来,颜俊有好高的毛病,立誓要选一个绝美的女子,才肯与她缔姻,所以急切间便不能成就。

况且颜俊自己又生得十分丑陋。怎见得?亦有《西江月》为证:

面黑浑如锅底,眼圆却似铜铃。痘疤密摆泡头钉,黄发蓬松两鬓。牙齿真金镀就,身躯顽铁敲成。楂开五指鼓锤能,枉了名呼颜俊。

那颜俊虽然长得丑陋,却最喜欢妆扮,穿红着绿,低声强笑,自以为美。更加上他腹中全无滴墨,纸上难成片语,偏好攀今掉古,卖弄才学。

钱青虽然知道二人不是同调,却也只能借他馆地,为读书之资,事事迁就着他。故此,颜俊很是喜欢,事事二人商议而行,很是说得着。

颜俊有一个门房远亲,姓尤,名辰,号少梅,为人很是伶俐,也从颜俊那儿借了一些本钱,在家里开了一个水果店谋生。

十月初旬的一天,尤辰从洞庭山贩运了几担橙桔回来,装了一盘,到颜家来送新。

他在山上听说了高家选婿的事,说话间对颜俊随便提了一下,也只是无心之谈。谁知颜俊倒留意了,想道:“我一向要找一门好亲事,都不中意,没承想我的姻缘却落在那儿!凭我这般才貌,又有家财,若是央媒人去说,再添几句好话,还怕亲事不成?”

这天,一夜睡不着。天明起来,急急忙忙梳洗完,来到尤辰家里。

尤辰刚开门出来,见了颜俊,便道:“大官人今天为何起得这么早?”

颜俊道:“有一些正事,正要麻烦你,怕老兄出去了,特地早早赶来。”

尤辰道:“不知大官人有什么事要托我去办?请到里面坐了领教。”

颜俊进屋坐下,作了揖,分宾主坐了。

尤辰又道:“大官人只要有什么事需要我去办,我一定效力,只怕用不着我。”

颜俊道:“我今天前来不是为了别的事,特意请求少梅作伐。”

尤辰道:“大官人促成小子赚花红钱,非常感谢。不知道说的是哪一门亲事?”

颜俊道:“就是老兄昨天说的洞庭西山高家这门亲事,想来想去,和我倒是非常合适,求老兄成全小子!”

尤辰格格地笑了一声,道:“大官人莫怪小子话直。若是第二家,小子也就帮你去说了。若是高家,做媒的事大官人还是成全别人吧!”

颜俊道:“老兄为什么推托?这事可是你先说起来的,怎么又叫我去找别人?”

尤辰道:“不是小子推托,只为高老这个人有一些古怪,不好说话,所以迟疑。”

颜俊道:“别的事,或许还有一些东扯西拽,东掩西遮,东三西四,不好说话。这做媒就是冰人撮合,总有一天成就好事,除非他女儿不嫁人,不然,少不得男媒女妁。随他怎么古怪,要知道媒人不可怠慢,你怕他干嘛!还是你故意为难,不肯成全我这桩美事。这也没有什么,我这就去央求别人去说。说成了,你可休想喝我的喜酒!”说罢,连忙起身。

尤辰借了颜俊家的本钱,一向奉承他,看见他有不高兴了,连忙回船转舵道:“大官人莫要性急,先请坐下,再细细商议。”

颜俊道:“肯去说便去,不肯去就罢了,还有什么可商量!”口里虽然是这样说了,身子却又转回来坐下。

尤辰道:“不是我故意为难,那老头儿真的古怪。别人家相媳妇,他偏要相女婿,需要他当面看得中意了,才肯将女儿许配给他。这样一来,只怕劳而无功,所以才不敢把这个难题包揽在身上。”

颜俊道:“照你说,这事儿也很容易。他要当面看我,就让他看一个眼饱。我又不残疾,怕他做什么!”

尤辰不觉呵呵大笑道:“大官人,不是我说话冲撞你。大官人虽然长得不丑,可有比大官人更胜过几倍的,他还看不上眼哩!大官人若是不和他见面,这事纵然没有一分二分,还有一厘二厘。若是当面一看,便万分难成了!”颜俊道:“常言道,无谎不成媒。你帮我圆谎,只说是十二分人才,或许该是我的姻缘,一说便成,不需要当面看,也未可知。”

尤辰道:“倘若要看,如何是好?”

颜俊道:“到那时再商量,只求老兄赶快前去说一说。”

尤辰道:“既蒙吩咐,小子好歹前去走一趟便是了。”

颜俊临起身,又叮咛道:“千万,千万!说得成时,我把你这二十两借契先奉还了,媒礼花红在外。”

尤辰道:“要得,要得!”

颜俊辞别回去。

不多时,就叫人封上五钱银子,送给尤辰,作为明天的船费。

颜俊躺在床上一夜睡不着,想道:“倘若他去的时候不尽心,稀里糊涂地回复了我,可不是白走一遭!再安排一个伶俐仆人跟随他一起去,听他在那里怎么讲。好办法,好办法!”

天一亮,就喊来家童小乙,跟随尤大舍前往山上去说亲。

小乙走后,颜俊心中牵挂,赶紧梳洗,到近处一座关圣庙中求签,卜问事情能不能成。

当下焚香再拜,把签子摇了几下,扑的跳出一签。

捡起一看,是第七十三签。

墙上写着四句签诗,云:“忆昔兰房分半钗,而今忽把信音乖。痴心指望成连理,到底谁知事不谐。”

颜俊虽然才学不济,这几句签诗,意思浅显,难道还不理解不出来好歹?

求到这个签,心中大怒,连声道:“不准,不准!”

撒袖出了庙门。

回到家中坐了一会儿,想道:“这事还有什么不成的?难道真的是嫌我丑陋,不合他的心意?男子汉又不比女人,只要能出得人前就行了,还一定要选一个陈平、潘安不成?”

一边想,一边拿了镜子照自己。

侧头侧脑地看了一回,良心不昧,自己也看不过去了。把镜子往桌子上一撇,叹了一口闷气,呆呆地坐着,整整愁烦了一天。

尤辰这一天跟小乙驾了一只三橹快船,趁着无风静浪,咿呀咿呀地摇到西山高家门口停泊,刚好是未牌时分。

小乙将名帖递了,高公出门迎接,问询来意,说是与令爱作伐。

高赞问是谁家。

尤辰道:“就是敝县我的一个舍亲,家业也不薄,与贵宅门户相当。这个舍亲年方十八,读书饱学。”

高赞道:“人品如何?我有言在先,一定要当面看了,才敢答应。”

尤辰见小乙紧紧地靠在椅子后边,只得不老实地撒了一个大谎,便道:“若论人品,更不必说。仪表堂堂,相貌十全十美。而且一肚子文才,十四岁考童生,是县里的第一名。这几年丁了父忧,没有进书院,所以未能到府里的学宫就读。有几个老学者,看了舍亲写的文章,都赞许他有考中举人、进士的才能。就是我,也并不是惯于做媒的,因为常年在贵山购买水果,偶然间听说令爱才貌双全,老翁择婿又谨慎,因想到舍亲正合适,所以才敢斗胆登门。”

高赞一听说,心里非常高兴:“如果令亲果然有才有貌,老汉敢不从命?但老汉没有见着他人,始终不放心。若是足下领令亲到寒舍一会,就再也没有别的话说了。”

尤辰道:“我并非乱说,老翁改天自然会知道。可舍亲是一个不出书房的小官人,或许未必肯到宅上。就是小子撺掇他前来,若成得亲事还好,万一不成,舍亲有何脸面回家!我一定讨他抱怨了。”

高赞道:“既然人品十全,哪有不成的道理?老夫生性就是这样小心过度的人,所以一定要亲眼见到才行。若是令亲不屑下顾,等我前去,你在无意中把他带过来让我看上一眼,这样不是很妥贴吗?”

尤辰怕高赞自己去了吴江,访问出颜俊的丑貌,连忙改口道:“既然尊意一定要会面,还是让我同舍亲前来拜访,不敢劳烦尊驾动脚。”说完后告别。

高公哪里肯放,忙让家里准备酒菜款待。吃了一个多时辰,高公留他们住下。

尤辰道:“船上带了铺盖,等明天的话又要早行,就今天回去。等舍亲登门,再次打扰。”

高公拿了舟金一封相送,尤辰作谢上船。

次日,早上顺风,拽起饱帆,没用上大半天,就回到了吴江。

颜俊正呆呆地站在门前等信儿,看见尤辰回家,便迎住问道:“有劳老兄往返,事情办得怎么样?”

尤辰把和高公的对话,细述了一遍。

“高公一定要同你本人会面,大官人如何处理?”

颜俊默默无语。

尤辰便道:“我先回去,下次再会。”于是就回家去了。

颜俊回到里面,喊小乙过来问明情况,只怕尤辰说假话。

小乙原原本本地讲了一遍,果然和尤辰说的一模一样。

颜俊沉吟了半天,心生一计,赶紧来到尤辰家,和他商议。正是:为思佳偶情如火,索尽枯肠夜不眠。自古姻缘皆分定,红丝岂是有心牵。

颜俊对尤辰道:“刚才老兄说的会面的事,我想出了一条对策,也没有什么难对付的。”

尤辰道:“有什么好办法?”

颜俊道:“表弟钱万选,一向在舍下同窗读书,他的才貌比我要胜过几分。明天我央求他和你一起去走一趟,把他只说是我,哄过一时。等行过了聘,还怕高家赖了我的婚事!”

尤辰道:“高公若是看了钱官人,万无不成的道理,只怕钱官人不肯。”

颜俊道:“他和我是至亲,又相处得极好,只求他这么一回名儿,又有什么亏待他的地方?料他不会推辞!”

说后,作别回家。

当夜,就来到书房里陪钱万选吃晚饭,酒肴比平常分外齐整。

钱万选愕然道:“天天相扰,今天何劳如此丰盛?”

颜俊道:“先喝三杯,有小事要麻烦一下贤弟,千万不要推托。”

钱万选道:“小弟只要有能效劳的地方,无不从命。只是不知道是什么样的事?”

颜俊道:“不瞒贤弟说,对门开果子店的尤少梅,替我作媒,说的女家,是洞庭西山高家。一时间夸下了海口,说我有十分的才貌。没想到说得忒高兴了,高老务必要请我先去会一会面,然后再下聘。昨天商量,若是我自己前去,怕不能应了前言,一来少梅没趣,二来这亲事就难成了。所以要劳烦贤弟认了我的名色,同少梅走一趟,瞒过了高老,玉成这门亲事,感激不尽,愚兄自当重报。”

钱万选想了想,道:“别的事还可以,这事只怕不行。即便一时哄过去了,以后知道了,你我面子上都不好看。”

颜俊道:“原本就只要哄过这一时。如果行聘过了,他就是晓得了又怕他什么。他又不认得你是什么人,就是怪,也只怪得了媒人,和你又有什么相干?况且,他家在洞庭西山,一百里之隔,一时也未必知道。你就放心前去,不要畏缩。”

钱万选听了,沉吟不语。想要从他,不是君子所为;想要不从,必然怪罪,这馆就呆不成了,事在两难。

颜俊见他沉吟不决,便道:“贤弟,常言道:天塌下来,自有长的撑住。凡事有愚兄在前头,贤弟不要过虑。

钱万选道:“虽然如此,只是愚弟衣衫褴褛,不称仁兄之相。”

颜俊道:“此事愚兄早已办妥了。”

一夜无话。

第二天,颜俊一早便来到书房里,吩咐家童取出一箱衣服,都是绫罗绸绢时新花样的翠颜色,时常用龙涎庆真饼熏得扑鼻的香,交代钱青走的时候换,下面净袜丝鞋,只有头巾不对,当即给他折了一顶新的。又包了二两银子送给钱青道:“薄意权充纸笔之用,后面还有相酬。这一套衣服,就送给贤弟穿了。日后只求贤弟休向他人说起,泄漏了这事。今天约好了尤少梅,明天一早便动身。”

钱青道:“全听你的安排。这衣服小弟暂时借穿,回来后依旧归还。这银子就不敢领受了。”

颜俊道:“古人车马轻裘,与朋友共,就是没有这事劳驾,那几件粗衣送给贤弟穿了,也不算什么大事。些许薄意,不过略表心意,推辞反而让愚兄惭愧。”

钱青道:“既承仁兄盛情,衣服便勉强领下,银子断然不敢。”

颜俊道:“若是贤弟坚决推辞,便是推托了。”

钱青这才接受了。

颜俊这天约会尤少梅。

尤辰本不肯担这干系,因不敢得罪颜俊,只得勉强答应。

颜俊预先准备好船只和供应食物、铺陈之类,又拨了两个安童在路上服侍,连同上次跟去的小乙,一共是三个人。绢衫毡包,极其华整,隔夜全都准备妥当。又吩咐小乙和安童到了那边,只当作自己家里的大官人称呼,不许露出一个钱字。

过了一夜,清早起来催促钱青梳洗穿着。

钱青里里外外,全都换了时新华丽衣服,行动香风拂拂,比先前更觉标致。正是:分明荀令留香去,疑是潘郎掷果回。

颜俊请尤辰来到家里,同钱青吃了早饭,小乙和安童跟随下船。

一路上又遇上了顺风,大家很快便来到了洞庭西山。

天色已晚,就在船上过夜。

第二天,吃过早饭,估计高赞此时已经起床,钱青便在拜帖上署上颜俊的名字,为表示谦逊,特意加了一个“晚”字。

小乙捧着拜帖,来到高家门前说道:“尤大舍领着颜宅小官人前来拜见。”

高家仆人认得小乙,慌忙通报,高赞吩咐快请。

假颜俊在前,尤辰在后,走进中堂。

高赞一眼瞧见那个小后生,器宇轩昂,衣冠楚楚,心中已经有了三分欢喜。

叙礼完毕,高赞请钱青坐上座,钱青认为自己是小辈,再三不肯,只肯坐在边上。

高赞心里暗暗欢喜:“果然是一个谦谦君子!”

坐定,尤辰先开口,对上一次的招待表示感谢。

高翁回答说太怠慢了,接着就问道:“这一位就是令亲颜大官人?前天没有询问贵表。”

钱青道:“年幼没有表字。”

尤辰代言:“舍亲表字伯雅,伯仲之伯,雅俗之雅。”

高赞道:“尊名尊字,俱副其实。”

钱青道:“不敢!”

高赞又问起家世。

钱青一一对答,出词吐气,十分温雅。

高赞想道:“行为举止已经是很不错了,但是不知道他的学问如何。先请先生和儿子出来见一见,问他一问!”

献二道茶,吩咐家人:“去书馆中请先生和小舍出来见客。”

去不多时,只见一个五十多岁的儒者,引着一个垂髻的学生走了进来。

众人一齐起身作揖。

高赞一一通名:“这位是小儿的业师,姓陈,现在府学。这就是小儿高标。”

钱青瞧那学生,生得眉清目秀,十分俊雅,心中想道:“这个小孩子如此漂亮,他姐姐长得如何由他可知。颜兄真是好造化!”

又献了一道茶,高赞便对先生说道:“这位尊客是吴江颜伯雅,年少高才。”

那陈先生已领会了主人的意思,便道:“吴江是人才之地,见高识广,定然不同。请问贵邑有三高祠,是哪三个?”

钱青答言:“范蠡、张翰、陆龟蒙。”

又问:“这三个人何以见得他高处?”

钱青侃侃而谈,一一分析出来。

两个人便互相盘问了一回。

钱青见那先生学问平常,故意谈天说地,讲古论今,惊得先生一句话都没有,连连称赞道:“奇才,奇才!”把高赞喜得手舞足蹈。

忙喊来家人,悄悄吩咐备饭,一定要整齐一点。

家人一听说,即刻摆开桌子,排下五色果品。

高赞取杯箸坐席,钱青谦让了一回,照先前坐在一边。

三汤十菜,添案小吃,顷刻间,摆满了整张桌子,真是咄嗟而办。

为什么会如此容易?

原来,高赞的妻子金氏,最疼爱女儿,听说媒人带着颜小官人前来,也躲在遮堂背后偷看。看见钱青一表人才,声音响亮,自己便先中意了,料想高老也必然同心,所以便预先准备筵席,一等吩咐,流水的就搬出来了。

宾主一共是五位,酒后饭,饭后酒,一直吃到红日衔山。

钱青和尤辰起身告辞,高赞心中很不忍别,想要攀留几天,钱青哪里肯住!

高赞留了几次,只得放他起身。

钱青先别了陈先生,口称承教,接着与高公作谢道:“明天要早行,不能再来告别。”

高赞道:“仓猝怠慢,不要见怪。”

小学生也作揖过了。

金氏已经备下了几色礼物相送,无非是酒米鱼肉之类,又有一封船银。

高赞把尤辰拉到背处,说道:“颜小官人的才貌,没有二话可说。若是能得到少梅居间成就,万分之幸。”

尤辰道:“小子领命。”

高赞一直送上船,方才分别。

当夜夫妻两口,说了颜小官人一夜。正是:不须玉杵千金聘,已许红绳两足缠。

钱青和尤辰,次日开船,风水不顺,直到更深,方才抵家。

颜俊仍然秉烛夜坐,专候好音。

二人叩门而入,详细陈述昨天的事情。

颜俊见亲事已成,不胜欢喜,果然把那二十两借契送还了尤辰作为谢礼。急忙就本月里选了一个吉日行聘,定了十二月初三日成亲。

高赞中意了女婿,况且妆奁久已完备,并不推阻。

日往月来,不觉十一月下旬,吉期将近。

原来江南地方娶亲,不施行古时候新郎亲迎的礼节,都是由女亲家和阿舅送上门。女亲家谓之送娘,阿舅谓之抱嫁。

高赞因为选到了乘龙快婿,到处夸耀宣扬,这次一定要女婿上门亲迎,准备大开筵宴,遍请远亲近邻喝喜酒。

先派人对尤辰说了,尤辰吃了一惊,连忙过来告知颜俊。

颜俊道:“这次迎亲,少不得我自己去走一趟。”

尤辰跺脚道:“前天女婿上门,他全家都看了一个够,人像都能画得出来,这次又换了一个面貌,教做媒的如何解释?好事一定会变成坏事!必然连累小子受辱!”

颜俊听后,反抱怨起媒人来,道:“当初我就说过,该是我的姻缘,自然会成就。若是第一次上门,自己去了,哪里会有现在的进退两难!都是你捉弄我,故意说高老十分古怪,不要我去,教钱家表弟替了。谁知高老很是好情,一说就成,并不为难。这是我命中注定,该做他家的女婿,哪里是因为见了钱表弟才肯?况且他家已经接受了聘礼,他的女儿就是我的人了,还敢说一个不字么?我这次自己前去,你看他能怎么打发了我?难道还会赖掉我的亲事不成?”

尤辰摇着头道:“使不得!人还在他家,你能狠到哪儿去?若是不肯把人送上轿,你也拿他没有办法!”

颜俊道:“多带一些人跟过去,肯便肯,不肯就打进去,抢了回来。即便告到官府,有生辰吉帖为证,肯定是赖婚的不是,我并没有什么错。”

尤辰道:“大官人别说满话!常言道:恶龙不斗地头蛇。你的随从虽多,怎比得坐地的有增无减。万一弄出事来,缠到官司,那老儿告状,求亲的是一个,娶亲的又是一个。官府免不得传唤媒人诘问,刑罚之下,小子只得实说,连钱大官人的前程干系,也不是闹着玩儿的事情!”

颜俊想了一想道:“既然如此,索性不去了。你就明天去回他一声,只说前天已经会过了,敝县没有亲迎的常规,还是从俗送亲吧。”

尤辰道:“更加不行。高老因为看上了佳婿,到处夸扬他的才貌。那些亲邻专等亲迎的时候,都要来见识见识,断然要去的!”

颜俊道:“如此,怎么办才好?”

尤辰道:“依小子愚见,更没有别的什么良策,只能再求令表弟钱大官人走一趟,索性哄到底。哄得新人进门,你就靠家大了,不怕他再夺了回去。结婚后,纵然有话,也不怕他了。”

颜俊顿了一顿口道:“话倒有理。只是我的亲事,倒让别人去风光。央求他,还有许多困难哩!”

尤辰道:“事已至此,不得不如此了。风光只在一时,怎么赶得上大官人终身受用!”

颜俊又喜又恼,当下别了尤辰,回到书房,对钱青说道:“贤弟,又要麻烦你一件事。”

钱青道:“兄长又有什么事?”

颜俊道:“下月初三,是愚兄完婚之期,初二就要去亲迎,要烦劳贤弟再辛苦一趟,方才妥当。”

钱青道:“前天代劳,不过是一般的事。这次迎亲,是一个大礼,岂是小弟能代替得了的,这个断然不可!”

颜俊道:“贤弟虽然说得很对,但因为初次会面,他家已经认得了,如今突然换了我过去,必然疑心,这事恐怕就会变卦。不但亲事不成,只怕还要打官司,到那时连贤弟也有干系,岂不是因小失大,把一件天大的好事自己给弄成坏事了?若是贤弟能够帮我迎亲回来,成就之后,就再也不怕他闲言闲语了。这只是一个权宜之术。贤弟须知,塔尖上的功德,千万不要再推辞。”

钱青见他说得情辞恳切,只能答应了。

颜俊又叫了吹鼓手和所有接亲的人员,都一一吩咐了,说话的时候,绝对不许走漏风声,取亲回来后,都有重赏。

众人谁敢不依!

到了初二清晨,尤辰便到颜家帮忙,安排迎亲礼物和上门各项赏赐,都准备得停停当当。

钱青要用到的东西和儒巾圆领丝绦皂靴等,全都齐备。又分派各船吃用,大船两只,一只坐新人,一只媒人和新郎同坐;中船四只,装载众人;小船四只,一来护送,二来供杂事备用。

十多条船只,筛锣掌号,一齐开出湖去,一路流星炮仗,好不高兴!好不起劲!正是:门阑多喜气,女婿近乘龙。

船到西山,已是下午。

约莫离高家半里停泊,尤辰先到高家报信。

船上忙着安排迎亲的礼物、新人乘坐的百花彩轿和数百个灯笼火把。

钱青打扮得整整齐齐,另有青绢暖轿,四抬四绰,笙箫鼓乐,径直往高家而来。

山中远近人家,都晓得高家新女婿才貌双全,争相前来观看,挨肩接踵,如同看神会故事一般热闹。

钱青坐在轿中,美如冠玉,无不喝彩。

有曾见过高秋芳的妇女,喊道:“这一对夫妻,真是郎才女貌!高家挑了那么多的女婿,今日果然被他挑着了。”

高赞家中,大排筵席,亲朋满座,还没到天黑,堂上点得画烛通红。只听见乐声聒耳,门上人报道:“娇客轿子到门口了!”傧相披红插花,忙到轿前作揖,念了诗赋,请出轿来。

众人谦恭揖让,请至中堂献礼。

行完礼,众亲一一相见。

众人见新郎长得标致,一个个暗暗称赞羡慕。

献茶后,吃了茶果点心,然后排定席次安坐。

这一天新女婿和平时不同,面南专席,诸亲友环坐相陪,大吹大擂地吃饭喝酒。随从人等,在外厢房另有款待。

钱青坐在席上,只听得众人不住声地称赞他的才貌,祝贺高老选婿得人。

钱青在肚子里暗自笑道:“他们好似见了鬼一般,我好像做了梦一般,做梦的醒了,也只是扯淡。那些见神见鬼的,不知道要如何收场哩!我今天就先落得受用。”

又想道:“我今天做了替身,担了虚名,不知道什么时候真有这样的好事,这辈子肯定不能如此富贵。”转了这一念,反而觉得没趣了,酒也懒得喝了。

高赞父子,轮流敬酒,很是殷勤。

钱青怕耽误了表兄的正事,急欲抽身。

高赞坚决挽留,又坐了一回。

用了汤饭,仆从的酒都喝完了,约莫四鼓,小乙走到钱青席边,催促起身。

钱青叫小乙把封赏派发了,赶紧起身作别。

高赞估计已是五鼓时分,赔嫁妆奁全都点检下船,只等新人上轿。

只见船上人都纷纷过来说道:“外边风大,难以行船,先消停一会儿,等风头缓了再走。”

原来,半夜里便发了大风。那风刮得好厉害!只见:山间拔木扬尘,湖内腾波起浪。

只因堂中鼓乐喧阗,大家都没有感觉到,高赞叫乐人停住了吹打一听,一片风声,吹得怪响,大家都吃了一惊。

急得尤辰直跳脚,高赞心中也很是不乐。只得重请入席,一面安排人在外边专看风色。

看看天明,那风越狂起来,刮得彤云密布,雪花飞舞。

众人都起身看着天,堆在一块儿商议。

一个道:“这风还不像就住的。”

一个道:“半夜起的风,原要半夜里住。”

又一个道:“这等雪天,就是没风也怕行不得船。”

又一个道:“只怕这雪还要往大里下哩!”

又一个道:“风太急了,住了风,只怕湖面冻上了。”

又一个道:“这太湖不愁他结冰,怕的还是风雪。”

众人七嘴八舌闲讲,高老和尤辰很是气闷。

又等了一会儿,吃了早饭,风愈狂,雪愈大,料想今日过不了湖。

错过了吉日良时,残冬腊月,未必有好日了。况且笙箫鼓乐,乘兴而来,怎好叫他空去,事在千难万难之际。

席上有一个老人,叫周全,是高赞的老邻居,平日最善于处理乡里的事,见高赞沉吟无计,便道:“依老汉愚见,这事一点儿也不难。”

高赞道:“足下有什么好主意?”

周全道:“既是选定的日期,岂可错过?令婿既然已经到宅,何不就此结亲?趁这筵席,做了花烛。等风息,从容回去,岂非全美!”

众人齐声叫道:“最好!”

高赞正有此念,喜的是周老说话投机。

当下便吩咐家人,准备洞房花烛之事。

钱青虽然身子在此,本是一个局外人。起初风大风小,还不在他的心上。忽见周全发此议论,暗暗心惊,还道高老未必肯听他的。没想到高老欣然应允,一下子着急起来,心中暗暗叫苦。

想央求尤少梅代言,谁想尤辰一向贪酒,一来天气寒冷,二来心绪不佳,斟着大杯,只顾喝,喝得烂醉如泥,到一边厢房里的空椅子上打鼾去了。

钱青只得自己开口道:“这百年大事,不可草率。不妨另择日子,再来奉迎。”

高赞哪里肯依,便道:“翁婿一家,何分彼此!况且贤婿父母双亲已不在堂,可以自己做主。”

说罢,高赞进屋里去了。

钱青又对各位亲邻,再三央及,不愿在此结亲。

众人都是奉承高老的,哪一个不是极口赞成。

钱青此时无可奈何,只推出恭,走到外面,找颜小乙商议。

小乙心里也认为不应该,只叫钱秀才推辞,此外别无良策。

钱青道:“我已再三推辞,无奈高老不从!若执意推辞,反引他起疑。我只想委曲自己,成全你家主一桩大事,并无欺心,若有苟且,天地不容!”

主仆二人,正在讲话,众人都聚拢过来,说道:“这是美事,令岳主意已定,大官人不须疑虑!”

钱青默默无语,众人请钱青进去。

午饭已毕,重排喜筵。

傧相披红喝礼,两位新人打扮登堂,依照常规行礼,结了花烛。正是:百年姻眷今宵就,一对夫妻此夜新。得意事成失意事,有心人遇没心人。

酒阑人散,高赞老夫妇送新郎进了洞房。

伴娘替新娘卸了妆,催了几遍让新郎安睡,钱青总不答应,也不知道是什么缘故,只得服侍新娘先睡,自己出房去了。

丫鬟将房门掩上,又催促官人上床。

钱青心里头如小鹿乱撞,勉强答应一句道:“你们先睡。”

丫鬟们乱了一夜,各自倒东歪西地去打瞌睡了。

钱青本来准备秉烛达旦,可又没有讨要几支蜡烛。等到蜡烛点完,不好吭声,忍着一肚子的闷气,和衣在床外侧身躺着,也不知道女孩儿的头朝东朝西。

第二天天一亮,便起身出外,到小舅子的书馆中去梳洗。

高赞夫妻以为他少年害羞,不以为怪。

这一天,雪虽然住了,可风还不息。

高赞继续摆庆贺筵席,钱青喝得酩酊大醉,坐到更深时分才进房,女孩儿又先睡了。

钱青煎熬不过,依旧和衣而睡,连小娘子的被窝儿也不敢碰。

又过了一晚,早上起来,看见风势稍缓,便要起身。

高赞一定要留过三天,方才肯放。

钱青拗不过,只得又喝了一天的酒。

吃饭的时候,背地里和尤辰说起夜间和衣而卧的事,尤辰口里虽然应着,心里却未必相信。可事已如此,索性由他。

女孩儿高秋芳,自从结亲那一夜,偷眼瞅新郎,长得果然帅气,心里暗暗欢喜。一连两夜,却都是衣不解带,不明白是什么原因。

“莫非怪我先睡了,没有等他?”这已是第三夜了,女孩儿预先吩咐丫鬟,只等官人进房,先请他安息。

丫鬟奉命,只等新郎进来,便替他解衣脱帽。

钱青见无计可施,除了头巾,急忙跳上床去,贴着床里面自睡,还是不脱衣服。

女孩儿满心不乐,也和衣睡了。

又不好告诉爹娘。

到了第四天,天气晴和,高赞预先备下送亲的船只,自己和老婆亲自送女儿过湖。

娘女两个共坐一只船,高赞和钱青、尤辰又是一只船。

船头都挂了杂彩,鼓乐震天,好不热闹!

只有小乙受了家主之托,心中很不快意,驾了一条很小的快船,赶路先行。

颜俊自从打发众人去迎亲后,悬悬而望。

到了初二半夜,听到外面刮起了大风大雪,心里好不着急!还以为风雪中船行得迟,只怕错过了时辰,哪想到过不了湖!一应花烛筵席,准备了一个十全,空等了一夜,不见动静,心中好生烦闷。

想道:“这等大风,倒是没有上船还好。若是在湖中行动,太让人揪心哩!”

又想道:“若是没有上船,我岳丈知道错过吉期,岂肯胡乱地把女儿送过来,定然要另选一个日子。又不知几时吉利,可不闷杀了人!”

又想道:“若是尤少梅能办事,在岳丈面前多撺掇一下,暂且迎娶回来,那时我哪管时日利与不利,且落得早些受用。”

如此胡思乱想,坐不安席,在门前不停地张望。

到了第四天风息,估计一定会有佳音。

等到午后,只见小乙先回报道:“新娘已娶回来了,不过十里之遥。”

颜俊问道:“错过了吉期,他家怎么肯放新人上船?”

小乙道:高家只怕错过了好日子,一定要准时结婚,钱大官人替东家权做新郎三天了。”

颜俊道:“既结了亲,这三夜钱大官人难道竟在新人房里睡的?”

小乙道:“睡是同睡的,却不曾动弹。那钱大官人是看着熟鸭蛋伴得小娘眠的。”

颜俊骂道:“放屁!岂有此理!我托你什么事?你为何不让他推辞,却做下这种勾当?”

小乙道:“这些话小人也说过。钱大官人道:‘我只要周全你家之事,若有半点欺心,天神鉴察!’”

颜俊此时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

一巴掌将小乙打在一边,气愤地奔出门外,专等钱青回来和他吵架!

恰好船已拢岸,钱青心细,预先嘱咐尤辰绊住高老,自己先跳上岸。只因自己内心无愧,理直气壮,昂首阔步地走到颜家门前。

瞧见颜俊就站在家门口,笑嘻嘻地正要上前作揖,告知详情。

谁知颜俊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此时便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不等开口,便猛地一头撞了过去,咬定牙根,狠狠地骂道:“天杀的!你好快活!”

话还没说完,叉开五指,将钱青连同头巾头发,揪成一把,乱踢乱打,口里不住声地说道:“天杀的!好欺心!别人花了钱,却让你受用现成!”

钱青口里也不停地为自己分辩。

颜俊忙着打骂,哪里肯听他的半个字儿。

家人也不敢上前相劝,钱青被打得害怕了起来,大声呼喊救命。

船上的人听到吵闹,都上岸来看。

只见一个丑汉在把新郎痛打,正不知道是什么缘故,都走过来解劝,可哪里劝得开!

高赞盘问他家人,家人估计瞒不过,只得实说了。

高赞不听还行,一听说,心头火起,大骂尤辰太没道理,做这种欺三瞒四的媒人,欺骗人家女儿,也扭着尤辰乱打了起来。

高家送亲的人,也是心怀不平,一齐动手,要打那丑汉。

颜家的家人回护家主,就与高家的人对打。

先是颜俊和钱青一对厮打,接着是高赞和尤辰两对厮打,再后来是两家的下人扭成一团厮打。

看的人重重叠叠,越发多了,街道拥塞难行。恰似:九里山前摆阵势,昆阳城下赌输赢。

事有凑巧,此时本县大尹,恰好送了上司回轿,走到北门,看见街上震天喧嚷,却是厮打的,停了轿子,喝让拿下。

众人见知县相公拿人,都散了,只有颜俊依然扭住钱青,高赞依然扭住尤辰,纷纷申告,一时不得其详。

大尹让衙役把他们全都带到公堂,逐一细审,不许对方乱插嘴。

看见高赞年长,便先叫他上堂诘问。

高赞道:“小人是洞庭山百姓高赞,为女儿择婿,相中了女婿的才貌,就将女儿许配给他。初三那天,女婿上门迎亲,因为被风雪所阻,小人留女婿住在家里,完了亲事。今天送女儿到这儿,没有想到遇见了这个丑汉,将小人的女婿毒打。小人问明缘故,原来是那丑汉买嘱媒人,要哄骗小人的女儿为婚,却将那姓钱的后生,冒名顶替到小人家里。老爷只问媒人,便知奸弊。”

大尹道:“媒人叫什么名字?可在这里么?”

高赞道:“叫尤辰,就在台下。”

大尹喝退高赞,传尤辰上来,骂道:“弄假成真,以非为是,都是你弄出来的这个伎俩!你可如实供出,免受重刑!”

尤辰起初还只是含糊抵赖,大尹发怒,喝叫取夹棍伺候。

尤辰虽然是市井之徒,却从未受过刑,只得实说:起初,颜俊如何央求小人去说亲,高赞如何作难,要选才貌;后来,如何央求钱秀才冒名去拜望;一直到结亲的始末,全都细述了一遍。

大尹点头道:“这就是实情了。颜俊这厮费了这么多的麻烦,却被别人拔了头筹,也怪不得发怒。可是他当初设心哄骗本就不对。”

便传叫颜俊,审问他的口讯。

颜俊已经知道尤辰说了实话,又见知县相公词气温和,只得也陈述了一遍,两个人的说法相同。

大尹最后传唤钱青上来,一见钱青年轻貌美,又被颜俊打伤,便有几分爱惜的意思。

问道:“你是一个秀才,读孔子书,懂周公礼,怎么顶替别人去拜望迎亲,同谋哄骗,违反情理?”

钱青道:“做这事晚生原本就不愿意。只因颜俊是晚生的表兄,晚生家贫,在他家入学吃住,被表兄再三央求,才勉强应承。以为只是一时权宜,玉成其事。”

大尹道:“打住!你既然是为亲情前往,就不该跟那女孩儿结婚。”

钱青道:“晚生原本只是代他迎亲,只因一连三日大风,太湖阻隔,不能行船,所以高赞怕延误了婚期,要晚生就在那里洞房花烛。”

大尹道:“你知道自己是替身,就该推辞了。”

颜俊在旁边磕头道:“青天大老爷!只凭他应承花烛这一件事,便是欺心。”

大尹喝道:“不要多嘴,把他拉下去。”

再问钱青:“你应承成亲,难道就没有一点儿私心?”

钱青道:“只需问高赞便知,晚生再三推辞,他却不答应。晚生若是再推辞,怕他生疑,误了表兄的大事,因此权成大礼。虽然是三夜同床,晚生却是和衣而睡,并没有冒犯女孩儿。”

大尹呵呵大笑道:“自古以来,只有一个柳下惠坐怀不乱。那鲁男子知道自己不如柳下惠,所以风雪中就不肯放妇人进门。你一个少年子弟,血气未定,岂有三夜同床,并不相犯的道理?这话哄得了哪一个!”

钱青道:“晚生今天自陈心迹,大人未必相信。只需让高赞去问一问自己的女儿,便知真假。”

大尹想道:“那女孩儿若是和你有私情,怎么肯说实话?”

当下想出一个主意来,便叫左右传唤一名老实的稳婆,到船上验一下高氏是不是处女,尽快回话。

不一会儿,稳婆回复县相公,那高氏果然是处子,没有破身。

颜俊在阶下听说高氏还是处子,便嚷道:“既然小的妻子不曾破身,小的情愿成就!”

大尹又道:“不许多嘴!”

再叫高赞道:“你愿意将女儿许配给哪一个?”

高赞道:“小人当初原本就是看中钱秀才,后来女儿又跟他洞房花烛过了。虽然钱秀才不欺暗室,与小女即使没有夫妇之情,却也确定了夫妇之义。若让女儿另嫁颜俊,不只小人不愿意,就是女儿也一定不愿意。”

大尹道:“正合我意!”

钱青心里却不肯,便道:“晚生此行,确实是为公不为私。若要将这个女孩儿归了晚生,把晚生三夜衣不解带之意全然淹没了。宁可让她另嫁他人,晚生也决不敢冒此嫌疑,惹人议论!”

大尹道:“这个女孩儿若归他人,你过湖这两次替人诓骗,便是行止有亏,干碍你的前程了。今天替你成就亲事,乃是遮掩你的过失。再说你的心迹也已明白,女家两相情愿,有何嫌疑?不要过于谦让,我自有明断。”

遂举笔判云:“高赞相女配夫,乃其常理。颜俊借人饰己,实出奇闻。东床已招佳选,何知以羊易牛。西邻纵有责言,终难指鹿为马。两番渡湖,不让传书柳毅。三宵隔被,何惭秉烛云长。风伯为媒,天公作合。佳男配了佳妇,两得其宜。求妻到底无妻,自作之孽。高氏断归钱青,不须另做花烛。颜俊既不合设骗局于前,又不合奋老拳于后。事已不谐,姑免罪责。所费聘仪,合助钱青,以赎一击之罪。尤辰往来煽诱,实启衅端,重惩示儆。”

判决完毕,喝令左右,将尤辰重罚三十大板,免除画供,赶出公堂。

这样做是不想让钱青冒名顶替的事被别人知道。

高赞和钱青拜谢。

大家出了县门,颜俊满脸羞惭,敢怒不敢言,抱头鼠窜离去,好几个月不敢出门。

高赞邀请钱青回到船上,反过来殷勤致谢道:“若不是贤婿才行俱全,上官敬佩,小女差点儿就错配非人。今日倒要委屈贤婿同小女到家里暂住几天。不知道贤婿家里还有什么人?”

钱青道:“小婿父母都亡故了,家里没有别的亲人。”

高赞道:“既然如此,就更应该在我们家住下了,由老夫供你读书,贤婿觉得怎么样?”

钱青道:“若能得到岳父的扶持,小婿感激涕零!”

这天晚上,开船离开了吴江,随路宿歇,次日早上回到西山。

一山的人听说了这事,都当成新闻传说。又知道钱青存心忠厚,没有谁不钦佩敬仰。

后来,钱青一举成名,夫妻偕老。有诗为证:丑脸如何骗美妻,作成表弟得便宜。可怜一片吴江月,冷照鸳鸯湖上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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