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暑三秋近,林钟九夏移。
桂轮开子夜,萤火照空时。
苽果邀儒客,菰蒲长墨池。
绛纱浑卷上,经史待风吹。
——《咏廿四气诗·大暑六月中》
大暑恰逢三伏,江南闷热异常。瓜果当令,菰蒲正盛。今人古人,此时此刻,消暑成了他们面对的共同话题。窗前月下,夜不成寐,而林间草丛,萤火群飞,星星点点,为世俗的烟火增添了几分诗意。
古人为何认同“腐草化萤”之说
大暑三候,一候腐草为萤。
萤火虫,大暑节气前后开始活跃。在古人的理解中,萤火虫为腐草化生。《礼记·月令》载:“季夏之月……腐草为萤。”《逸周书》载:“大暑之日,腐草化为萤……腐草不化为萤,谷实鲜落。”
到明代,李时珍在《本草纲目》中甚至对腐草化萤做了更为详细的解释,他认为萤有三种,其中两种,一为茅根所化,一为竹根所化,还有一种为水萤,居水中。
腐草为何能化而为萤?理学家朱熹对此也有过思考,他给出一个解释:“离明之极,故幽类化为明类也。”所谓物极必反,正因为腐草长期处于幽暗的地方,反而会化生闪闪发光的萤火虫。
不光腐草能化萤,人死后的精血、魂魄皆可化萤,但这些说法远没有腐草化萤更有生命力。古人为何执着于腐草化萤之说?今人推测认为,那是因为萤火虫栖息的环境,以潮湿腐败的草丛为主,古人见萤火虫出入其中,于是便凭直觉认同“腐草化萤”之说。
在清代,曹雪芹写《红楼梦》“暖香坞雅制春灯谜”,还借此出了个谜面“萤”,要大家猜谜底。书中写道:
众人猜了半日,宝琴笑道:“这个意思却深,不知可是花草的‘花’字?”李纨笑道:“恰是了。”众人道:“萤与花何干?”黛玉笑道:“妙得很!萤可不是草化的?”众人会意,都笑了说:“好!”
但是,在古代,也不是没有人怀疑过这个观点。南宋时期永嘉(今温州)的文学家戴侗就说:萤产子于草中,谓“腐草化萤”,非也,但这样的音量实在太小。直到近代,随着科学的引入,中国人才渐渐接受腐草并不能化萤。
据《诗经名物图解》
萤火照亮了多少人的孤独夜晚
暗夜流光。从萤火虫出现的那刻起,亿万年来,它不知照亮了多少人的孤独夜晚。豁达如东坡,在一个夜晚,也有悲叹“露冷梧叶脱,孤眠无安枝”的时候,而在那个夜里,他还看到了一对萤火虫,“熠耀亦求偶,高屋飞相追”。
人们在日复一日辛苦劳作的世俗生活中,于苦夏的一个夜晚,发一发呆,歇一歇脚,一道微弱的金光闪过,人们的目光也随着这个即将陪伴自己度过一整个长夏的发着亮光的小虫而起舞。
在最早写到萤火虫的诗作《诗·豳风·东山》中,人们便发现了它所具备的世俗之美。
一位在外出征三年的男子,在还乡途中,揣想着家园荒芜、妻子悲叹的情境:
伊威在室,蠨蛸在户。
町畽鹿场,熠耀宵行。
伊威,是一种喜阴的小虫;蟏蛸(xiāoshāo),则是一种蜘蛛。
室内,喜欢潮湿的小虫子乱爬,田舍边,萤火虫的点点微光在暗夜中闪烁。
晚唐诗人周繇写得更为详尽:
熠熠与娟娟,池塘竹树边;
乱飞同曳火,成聚却无烟。
微雨洒不灭,轻风吹欲燃;
旧曾书案上,频把作囊悬。
生长在池塘竹树这等潮湿阴暗的地方,群飞乱舞,像是拖着点点灯火,聚在一起也没有烟雾。小雨刮来也浇不灭它,清风吹来反而更亮得像要燃烧了一样。以前有人家贫,曾将它们收集起来,置于书案之上,以照亮读书。
最后两句,用的是“囊萤夜读”的典故。《晋书·车胤传》记载:“胤恭勤不倦,博学多通,家贫不常得油,夏月则练囊盛数十萤火以照书,以夜继日焉。”
“微雨洒不灭,轻风吹欲燃”,对这样微小的光亮,李白写得更为宏阔:
雨打灯难灭,风吹色更明。
若非天上去,定作月边星。
另一位晚唐诗人罗邺,也曾写过萤火虫:
水殿清风玉户开,飞光千点去还来;
无风无月长门夜,偏到牖前照绿苔。
清风明月是美,而无风无月之时,萤火虫“飞光千点”,跑到窗前照耀着苍苍苔藓,也是一道照亮暗夜的风景。
它的美,老百姓懂,帝王也懂。
南朝梁萧纲将萤火虫写得十分华美:
本将秋草并,今与夕风轻。
腾空类星陨,拂树若生花。
屏疑神火照,帘似夜珠明。
逢君拾光彩,不吝此生轻。
飞行时像陨石一样闪亮,在树上又像是一朵花,照在屏上像是不灭的神火,停在帘上又似是一颗夜明珠。还有比这更为夸张的比喻吗?
而隋炀帝曾“征求萤火,得数斛,夜出游山放之,光遍岩谷”。漫山遍野,萤光点点,如礼花绽放,如灯光万盏,身处其中,或从高处俯瞰,都是一种壮美。意犹未尽的炀帝,后来又在扬州建了座“放萤苑”。
上行下效,观萤娱乐很快风行民间。唐代诗人韦应物《玩萤火》云:“时节变衰草,物色近新秋。度月影才敛,绕竹光复流。”描述了老百姓观赏萤火虫放飞的情况。而到了清代,就有人专门捉萤火虫来卖,用以做成萤火虫灯,李斗在《扬州画舫录》中写:
北郊多萤,土人制料丝灯,以线系之,于线孔中纳萤。其式方、圆、六角、八角及画舫、宝塔之属,谓之“火萤虫灯”。
或许是萤火虫太美,清代诗人查慎行将点点渔灯也比喻成萤火虫。他在诗中写到:
月黑见渔灯,孤光一点萤。
微微风簇浪,散作满河星。
写这首诗时,查慎行时年38岁,他由北京乘船护送重病岳父回江南老家,历时四个月。河上的一点孤光,如暗夜中的一只萤火虫,风过后,灯影散作满河的星星。或许,这样的微小萤火,给他略显愁闷、压抑的旅途以一点点的宽慰。
清毛诗品物图考
“你微小,然而你并不渺小”
萤火虫生于微末(腐草),却自带光亮,所以在历来的文人吟咏中,便有了别样意涵。在不得志的人的笔下,它是明珠蒙尘,而在奋发的人的笔下,它又是自强不屈的象征。
初唐四大家之一的虞世南写道:
的历流光小,飘飖弱翅轻。
恐畏无人识,独自暗中明。
虞世南为弘文馆学士,虽容貌怯懦、弱不胜衣,但性情刚烈,直言敢谏。萤火虫虽然“的历流光小”,却“独自暗中明”,它独自轻灵地游弋于天地之间,于黑暗中点亮尺寸光明。这也是虞世南对自己的期许。
萤火虫的人格化,也得到了骆宾王的认同。他在《萤火赋》中写道:
类君子之有道,入暗室而不欺;
同至人之无迹,怀明义以应时。
清代诗人赵执信借萤火虫自励,希望有所成就:
和雨还穿户,经风忽过墙。
虽缘草成质,不借月为光。
解识幽人意,请今聊处囊。
君看落空阔,何异大星芒。
虽然出身寒微,并不曾借月为光,但看落在空阔处的萤火虫,如此光亮,和星星的光芒又有什么不同?!这位山东淄博诗人,十四岁中秀才,十七岁中举人,十八岁中进士,后任右春坊右赞善兼翰林院检讨。
“不借月为光”,这种独立于天地间的自主性,让微小的萤火虫有了震慑人心的力量。在通俗小说中,我们常常见到这样的句子:萤火之光岂能与皓月争辉?但“我”就是“我”,为何要与他人争辉?袁枚有诗,“苔花如米小,也学牡丹开”,一个“学”字,格调便低了许多。它让苔花失去了其独立的个性。“春风先发苑中梅,樱杏桃梨次第开。荠花榆荚深村里,亦道春风为我来。”(白居易)梅花也好,樱杏桃梨也罢,即便是深村里的荠花榆荚,也有它自然开花的时刻,不是学谁,不是为了谁,就是为了自己,为开花而开。萤火虫也是一样。在闷热的夏夜,它散发着属于自己的光芒,飞舞于林间草丛,带给人们美的视觉享受;同时,它自由穿行于黑夜,更给人带来精神上的宽慰与勉励。正如印度诗人泰戈尔所说,“你微小,然而你并不渺小”。
校对盛媛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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