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烟火
王志荣
时隔多年,那些关于烟火的泛黄的记忆碎片,再次被我翻动出来,拾掇拾掇,竟曼妙依然,让我好生难舍。
土地下放,为乡村注入了活力,令其重新焕发出生机。
母亲迎晨曦,踏朝露,送夕落,踩残辉,辛勤耕耘来之不易的土地。
虽日子劳苦,但家里逐渐拥有了饱腹的粮食,饔飧不继的日子一去不返。母亲心里的石头也终于落地,再也不用担心我们被饿死。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我三四岁已能帮母亲分担一些诸如刨洋芋、攒火这类小家务。
我特别乐于攒火,因为借攒火之机可以“玩火”,偶尔能吃到“菜板肉”,还可顺带烧烤一些食物。如:烤红苕,烤洋芋,烧包谷。它们无不散发着浓郁的烟火气息,简直是人间美味。即使蹭得满嘴漆黑,烫得双手直甩,也在所不惜。
攒火,可是技术活儿,讲究一个“空”字。灶堂要空,柴下要空,切不可贪心。
灶堂里添加的柴禾要适当,塞满了就不通气,不易燃。硬柴搭架子,毛毛柴引火,生火自然快。这些都是母亲面授口传的。
晴天较为轻松,雨天就恼火了,烟囱像被堵塞了似的,浓烟一个劲儿地向下倒灌,灶屋里烟气弥漫,熏得泪盈满眶,眼都睁不开,呛得呼吸急促,咳嗽不止。稍有不慎,就会给你勾勒个“熊猫眼”或画个“烟熏妆”。
作者王志荣
干透的稻草、麦秆、松针、丝毛草等柔软易着火的柴禾统统都叫毛毛柴。
它们笑点极低,一旦触火便放下矜持,即使在没有明火的火炭上也仅沉默片刻,马上就忍俊不禁,哄堂大笑,笑成盛绽的一束束火花。火花禁不住跳起了蒙古舞,豪迈、热情、奔放。它兴奋地呼呼地喘着气,一会儿就偃旗息鼓了。
那个年代,烧不起煤,更没有液化气或天然气,柴禾是主要燃料。
于农家而言,柴禾也是财富的象征,值得炫耀。劈成长条的枯木,挽成小捆的树枝,分别码在门外的房檐下,纵横交叠,整整齐齐。
它们属于硬柴,比毛毛柴经得起烧,就是脾气倔强,不肯轻易着火,总要毛毛柴来挑逗,它才羞羞答答地跳起华尔兹。“吱——吱吱,啪——啪啪”,边跳边哼唱着圆舞曲。曼妙的身姿轻盈起伏,火裙抖动,似苗族姑娘的大摆百褶裙,火舌摇摆伸缩,若吞吐着的蛇信子。
儿时,我特别喜欢耍弄燃烧的树疙蔸,目睹它一步一步羽化升仙。
树疙蔸虽明火小,却暗自热闹。树疙蔸不唱不跳,低调,温厚,极熬火,也极难将就。最好先用燃烧的枯炭过火,你得用竹子做的吹火筒使劲吹,有时吹得上气不接下气,待表面由褐色变红,才算烧着了。
一直红脸许久,表皮再才开始白化,接着慢慢呈方块出现裂痕,像通体红透的鸡血石,然后静静地烈烧,方块逐渐收缩,一块块地剥离,最后继续白化成灰烬,大部分落入凡尘,少部分长出翅膀,飘飘悠悠,随腾腾热气飞升登仙。
我常常手执木棍拔弄火塘里的树疙蔸,凝望灰烬,幻想着它们飞到月宫,飞到太阳神殿。
一蹲守就是一半天,毫无倦意,暖和的热浪渗透全身,一脸红润,好似心都被酒灌醉了。
这么好的硬火可不敢浪费。几乎家家都会在堂屋角落的房梁上垂下一根铁链,链上挂钩,钩上挂有盖且带耳的鼎罐,鼎罐下便是树疙蔸烧着的旺旺的火塘。
寒冬腊月,屋外大雪纷飞,寒风刺骨,一家人围坐在火塘前烤火。
鼎罐里熬汤,煨饭,炖腊骨头风萝卜,香气四溢,满满的扑鼻的诱惑。
母亲揭开盖子加盐或察看水量时,调皮的灰烬总会伺机钻进鼎罐内,我嚷嚷着,“哎,哎!灰,灰!”幺舅却戏谑道:“莫得事,作料,作……料,烟火的味道。”
是啊,老家的烟火,曾经的味道,终是不舍的记忆。最为难舍的当是外婆传给母亲的拿手绝活——烟熏腊肉。
母亲做烟熏腊肉的配方并不复杂,但过程很讲究。
先将肉分层置于瓦缸里,放一层肉就均匀地抹上白糖、盐、茴香、白酒等调料,待有咸水渗出后,间天依序上下翻转一次,以保证每块肉都能浸泡到咸水,腌制七天左右就可起水穿锚,锚子是用棕榈叶扭搓成的,麻花状,结实耐用。
接下来,把肉挂于通风阴凉处晾着,直至水分沥干,千万不能置于阳光下直晒,否则极易哈喇。
然后,把肉挂到专门的瓮子灶里,用柏树枝叶进行熏制,大烟微火熏烤三至五天。
最后,把熏烤过的肉挂于灶台之上,利用灶堂的温度长年累月地烘烤,让烟火味慢慢地浸入肉质,形成独具特色的香气。灶台上空气干燥,肉不易长霉,存放两三年都不会腐败变质。
熏制好的腊肉,外表黑如煤炭。清洗煮熟后,薄片切开,枣红色的瘦肉,若霞光一样鲜艳,润泽。
肥肉晶莹剔透,油脂直冒,口水不禁滋滋地生、汩汩地流,令人垂涎欲滴,配以青红椒、粉皮或蒜苗爆炒,那可是难得的珍馐美馔,用乡里人的话说就是“套着你的舌头吃”。
母亲已去逝27年。
我再回故里,屋已坍,瓮也塌,田地芜草丛生。
曾经袅娜的炊烟,曾经燃烧的柴火,消散在岁月风尘。
我们也终将如柴禾-样,无论软还是硬,都将在人间的火塘里化为灰烬。有些遑遽,也想嗟叹,可全无用处。
收拾好不舍吧,将所有的怀想打包,寄往远去的时空。
编辑熊道友图王荣熊道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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