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亩三分地
文/李振华
老李有块菜地,在河东,清河的东面。一亩三分地。村民的菜地大都在河东。
去河东要过一座小铁桥。铁桥建得有年头了,护栏和桥面都已经生锈了。有的地方都已经锈出了窟窿眼。村里人是很感激这座桥的。因为这座桥给他们带来了方便。以前我们去菜地,得蹚着没过小腿深的水。要是赶上清河涨水,去菜地,得绕远。要先过了村南头的大石桥,然后绕着贴东山根的土道才能去。那得走多少道呀!有了这座桥就不用了,想什么时候去就什么时候去。
桥很结实,几次大水过后,毫发无损。小孩很喜欢这座桥,上了桥就不愿意下来。当妈的拽着胳膊直往下拽:“走走走。”——不走。铁皮桥面踩上去会发出“哐当哐当”的声响。慢步走:哐当——哐当——跑起来:哐当哐当哐当……把孩子乐得够呛。觉得这很好玩。这有什么可玩的?在孩子的眼里,什么都是好玩的。因为天真。所以,上了桥总是要跑几个来回才肯下来。就是大人过桥时,有的也会停下来站会。
站桥上,显得眼界很宽。
沿河两岸,都长着碗口粗的树。树后面是白墙黑瓦的房屋。近河边的,明显被斧砍过,所以就长得都不高。枝条铺散着。露在水中的白色的根须,随着水流一上一下地抖动,撩逗的白鰾子鱼围着乱窜,好像清河里的白鰾子鱼格外多,经常能看到成群的,贴着水面直窜,有的还蹦出水面。日光下,这鱼像一堆银片。孩子们网了来养在罐头瓶子里。这种鱼很不好养,因为它们喜欢生活在干净的活水里。罐头瓶子哪能行呢?不知道什么时候它们就从瓶子里蹦出来了。等发现了,它们都已经晾成鱼干了。但孩子们还是网了来养着。游泳、打水漂也很好玩。没听说谁真会游泳,倒是会“狗刨”,真是“像小狗一样刨”唉!凭着身子高,蹲水里,手浮在水面上笔划,小腿在水里刨起沙子,就是糊弄自己玩。
晴好天气,沿河两岸会看到大姑娘小媳妇在那洗洗涮涮。洗完的衣物,花花绿绿地铺盖在那些矮树上,置于太阳的光和自然的风里,一会儿,就干了。于是,这些衣物上就都留下了太阳光的味道和女人脂粉的味道。这真是温暖的味道,生活的味道。闻着这些味道,让人觉得生活真有奔头。生活是甜的。
“别忘了收衣服呀——”
“你几件?我给你收了——”
“别忘了插门呀——昨晚看你家大门四敞大亮的。”
“忘不了忘不了。”
“煎饼几点烙?”“两点呗。”
“好,两点准时到。”
“几个月了?”
“……”
鸭子在水里忙碌地觅食,把头扎入水中,嘴巴突突地搅动着水底,等把头仰起来时,脖子一缩一缩地不知把什么东西吞咽了下去。或许是一条尾巴还在摆动的小鱼。看到鸭子游过来,总能听到锐声地叫喊:“去去去。”鸭子似乎听懂了,频繁地抬头低头,讨好似的,仍径直游过来。一块石头扔过去,溅起了一束水花,这才知趣地游走了。然后听到“呱——呱——呱——”兴奋的鸣叫声,展开翅膀,在水面滑翔,一只、两只……到后来,一群都贴着水面飞。“呱呱呱”着,隐到了河水转弯处的柳树丛后,不见了。
牛拉着车、驮着草或什么负荷也没有,慢悠悠地走在河中。牛在过河时,总是把脖子伸长,脑袋仰着。等过了河,急匆匆地奔向先前喝过水的那个小水坑,咕嘟咕嘟,一口气能喝挺长时间。然后打一个响亮的嗝,筋筋着鼻子,很惬意的样子。牛不喜欢喝清河里的水。清河里的水太清了,清得让牛都觉得害怕。
小桥流水人家,绿树村郭烟霞。
老李还是小李或者小小李时,觉得自己就是生活在一幅画里。老李也记不得多少次走过这座小铁桥了,反正走过很多次。老李都快七十了嘛。他从小就跟爹过桥去侍弄那一亩三分地。现在老李自己侍弄。只不过老李现在走的是一座大水泥桥。小铁桥拆了(村里老多老物件都拆了)。老李觉得太可惜了。人岁数大了,好怀旧。河两岸的树也没了。沿河两岸都砌起了一人多高的石头墙。一开始,石头墙上扯上了铁丝网子,怕村民往河里倒垃圾(老李看到了,想:除非你把清河“包”起来)。后来不知道为什么又全都拆了。还是石头墙上,隔不远,就竖着一块细杆圆头的警示牌——“禁止倒垃圾”。绿杆黄头,远远看上去,就像一棵棵向日葵。老李觉得:这要是真的向日葵就好了!可惜,不是呀——!
老李每天走过水泥桥去侍弄那一亩三分地。过桥时,有时也会停下来站桥上望一会:河面很平整,水比前几年清了许多,小了很多。水中有几块大石头,没在水中的部分,上面长了黑黑的像头发一样的水苔。河里还很静,静得连条鱼影也看不到。
过了桥,老李还要走一段很长的水泥路。老李知道,脚下的水泥路连同路边的楼房的位置,原来都是菜地,是和自己家的那块菜地连在一块的。
老李真是得了他爹的真传。地里种的菜,样数真不少,都长得很好。有两垄韭菜,韭菜堆里常长出一些和韭菜模样相似的杂草,不仔细看都分辨不出来。老李有办法——沙压。在韭菜发芽之前,在垄上覆盖上一层黄沙,厚薄适宜。韭菜能钻出来,那些草就“压”死了。沙子是从山根边抠来的。这块地就挨着山根。一土篮子一土篮子挎到地里头。黄沙很沉。土豆花开了,一簇一簇的,白瓣黄蕊。老李看着就高兴。他知道,土豆一开花,就要结土豆了。开那么多花,想想,心里也像开了花似的。这块地沙性好。所以老李还种了地瓜。地瓜秧不能让它由着性子长,看长长了,要及时掐去。还不能让它总朝一个方向长——总朝一个方向长,秧上会生根。所以要给它翻秧子。长长了、生根了,会消耗养分。一遍霜,两遍霜,叶子萎了,要收获了。不着急,先把瓜秧子全部割去,让瓜在地里再“上上面”。瓜都把土垄都撑开裂纹了。老李种的地瓜总是比别人家的“体面,还甜”。种了豆角,种了西红柿,种了胡萝卜,种了大葱;种了黏甜苞米——夏夜里,蹲地头,都能听到吱吱拔节的声音。还种了几垄苏子。老李觉得什么也没有“苏子盐”香。炒苏子,铁锅、慢火。等听到苏子粒噼里啪啦急促的响声时,赶快盛出来,摊面板上,撒上几粒大粒盐,用擀面杖反复擀,直到没有囫囵粒了,就好了,喷香。苏子叶还可以包黏耗子、做咸菜,老杆子可以做引火柴。香菜以前种,现在不种了,因为孙子不吃,说是有股“臭虫味”。黄瓜以前也种,现在不敢种了。这块地靠道边,路过的人进地摘黄瓜,把别的菜都给踩死了。吃几根黄瓜,老李不心疼,老李心疼那些被踩死的菜。
侍弄这块菜地是老李每天的活,风雨不误。他觉得:自己都是快七十岁的人了,体格还像小伙一样,功劳全归这块菜地。侍弄着菜地,肚子得到了享受,既锻炼了身体,又愉悦了心情,上哪找这样的美事儿!
儿女们看他整天捣鼓那些镐头耙子,摊肥担粪,风来雨去,种的菜又不卖,大都送给了儿女和邻居,觉得他很辛苦,就劝他:“爸,咱不种了。给别人种去吧。咱跟着吃点就行。让咱吃,咱还能吃多少?”“别劝我,哪天我不能倚了,就不种了。”儿女们很孝顺,见老头子生气了,也就不再劝了。
最近,老李有些憋闷,这是怎么回事呢?事情是这样的:前几年发大水,山上下来一股水,挺大,把这一亩三分地冲去了有三分之一,都露出了石头层,是彻底不能种了(这是天灾,无可奈何)。剩下的那一块,短短两年功夫,地头就聚起了挺大一堆垃圾,像座小山似的。原来村民把垃圾都倒河里,现在实行了河长制,每天有人不定时巡河,不让倒了。胡同口都摆放着垃圾桶,好方便村民随时倒垃圾。有的村民图省劲,平时把垃圾聚家里,等出车上山时,拉山上。倒紧挨着这块地的那片松树林里。所以那片松树林里,随处可见编织袋子、塑料壳子、死猫烂狗、破鞋烂裳……人都是这样,看你往那倒,我也往那倒,越倒越多。先是石头层上倒满了,慢慢就蔓延到地里来了。——有的直接往地头上一倒,车突突开走了,走山道是轻快了,老李的地可遭殃了——地头的垃圾成了山。尤其冬天倒得最多,借拉雪的功夫,连垃圾一块拉出去了。竖过几次牌子——“不能倒垃圾”,没用,倒习惯了。牌子都被垃圾盖上过好几回。
老李觉得憋闷,心里堵得慌,蹲守过几次,抓着是谁倒的,又能怎么办呢?人家当时是给拉别处去了,睡醒一觉,不知是谁又倒上了。老李联系了这片地的另外几户人家,准备轮流蹲守,人家觉得垃圾也没倒自己家地里,“去蹲守?”——“闲得!”
“我把地给种没了!”老李觉得自尊心受到了严重伤害。老李自认为在村里为人不错,谁都会给他几分薄面。可现在村民搬进搬出的,老李不认识的一大堆,——“谁又认识你老李是谁呀?”
“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
又是一年开春,好种地了。老李又来收拾蔓延进地里的垃圾,他使劲往外搂——鞭炮纸、礼花筒、鸡骨头、羊骨头、牛骨头、猪骨头、王八壳子……
“生活条件是好了!”
搂着搂着,一张红纸,被雪水洇湿了,通红通红的,没碎。一角还是干的,被王八壳子盖着。老李捡起来,名头很清晰——“创建文明卫生村屯公约”。“你们光想着自己的那一亩三分地,就不管我这一亩三分地了?!
作者简介:李振华,吉林省抚松县万良镇人。年毕业于浑江师范学校,在万良中学任教师至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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