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时,湘西籍作家岳立功呕心沥血创作的长篇小说“湘西三部曲”最后一部《白祭坛》交由海天出版社出版。“湘西三部曲”包括《黑营盘》《红城垣》《白祭坛》三部长篇小说,历时三十五年完成,共计余万字。其中《红城垣》曾改编为四十集电视连续剧在各大电视台播出。《白祭坛》的出版引起了较大的轰动和反响。
同为湘西的文化人,我一直关心岳立功的创作,这次也不例外,对《白祭坛》及其有关评论都作了第一时间的研读,感触良多,现把一些论文的观点结合自己的理解作一篇综合述评。
在众多评论家的文章里,著名文化学者胡野秋的一段话深深地触动了我。他说:“在中国的文学版图中,湘西一直是一个神秘的存在,从沈从文把这个蒙着面纱的村姑推给世人以后,不同的作家、艺术家都试图描摹这块异于中原的土地。乃至于画家黄永玉晚年放下画笔用文字书写起大湘西。在这些形形色色的作家与作品中,岳立功无疑是较为出色和独特的一位。岳立功和他同样出生于湘西的文学前辈们不同的是,他具有自发的历史感,无论是沈从文还是黄永玉,都更多地着力于个体叙事与命运遭际的细微体悟。岳立功更注重于从宏观的历史走向中映照个体生命的丰盈与跌宕。”
这是我多年来一直在思考,却一直无以言说的重大话题,那就是“湘西三部曲”对沈从文的借鉴与反叛开拓。
(一)
在湘西书写上,沈从文无疑是一座高峰,但后人不能因为有高峰在前便裹足不前。唯有在高山仰止的致敬中,从荆棘中继续拓展新的道路,湘西书写才有光明的前途。
在对前辈大师的借鉴和开拓上,岳立功无疑是较为出色和独特的一位。
沈从文最大的特点是诗意的文笔,创造了诗意的抒情小说文体。岳立功的文字和作品充盈着饱满的诗情。《白祭坛》的无数句子,无数段落,以致全篇就是诗,被称为“瑰丽湘西的文学史诗”,这无疑是受到了沈从文的重大影响。
随手拾捡几个段落:
写晚春,写怀春的少女。
潮湿,闷热。这一年的晚春,是个春情躁动的季节。北方尚是料峭春寒,夏的脚步已匆匆来了。天晴一阵雨一阵,路边的野花红艳艳、粉嘟嘟,谢一拨又开一拨。在这样的日子,灰黑的柴门矮矮的围墙就再也圈不住女人的心和身子了。
萱萱在小巷里飞跑。她穿出城门洞子来到城外河边。路边汪汪的水田里,鸭子在禾蔸间觅食。两只绒毛小鸭子在争抢一条蚯蚓,蚯蚓很滑,身子一挣,一道绛红从鹅黄的小啄间滑溜下来,钻进稀泥里就没影儿了,绒毛小鸭盯着黑油油的泥地,表情惶惑。萱萱忍俊不禁笑了。萱萱是洪城最漂亮、最爱笑的姑娘。她一笑,薄薄的红唇间露出贝壳般的锆齿,那富有弹性的脸蛋上会有两个浅浅的、粉红色的梨窝。“妹心多吔妹心多,好比山鬼检田螺,检了一个丢一个,不知哪个肉最多?”
一首野歌子从远处的河边的林里飘过来。萱萱一瞧,林子里有一只搁浅的破船,几个小后生仔在溪沟里用捞斗捞虾米。他们竟然全都赤条条的。一个乳臭未干的少年撮着嘴在唱歌,那野性的歌,分泌着浓郁多汁的肉欲。萱萱没搭理他们,加快了脚步。她故意把胸脯挺高,那紧紧箍住结实身躯的绿色上衣里,有两只小小的、石头一样坚硬的东西天真地鼓胀着。
写婚庆。
红盖头在金莲面前缓缓落下。金莲被蒙上露水帕,在一对纸糊灯笼引导下,出门上了早已等待在门前的大花轿。按说啸天家的新房离此并不远,为什么还要坐花轿?这是一种仪式,而且她要坐上花轿绕城大半个圈子,那是一种排场。金莲被伴娘扶上花轿后,吹鼓手们立即吹奏敲打起来,管弦齐奏,锣鼓和鸣。鞭炮声中,新郎官装束的覃啸天骑马前面引路,金莲的花轿紧紧跟随,其后是满载着丰厚嫁妆的数十担抬盒挑箱的队伍。老媒婆子围着轿子左右穿梭,扭臀晃腰。吹鼓手卖力地吹奏着,欢悦异常。花轿里,金莲的手在微微颤抖地揉搓着裤子,显出惶悚的激动。她终于忍不住偷偷掀起盖头,向外观瞧。这一回,她算是比较仔细地看清自己夫婿的模样了。啸天骑在马上,身材高大,虽说皮肤有些黑,但五官俊朗;表情有些呆滞,却更显出一种男人的稳重。金莲感到庆幸。她莞尔一笑,享受做新娘的喜悦。迎亲的队伍来到正街,一过升恒门,就听到了一阵激烈的鼓声:咚,咚,咚咚!洪城正街与河街的交汇处的大广场周边摆放了一圈牛皮大鼓,鼓声齐响,震撼城廓。嗨,嗨,嗨嗨!许多赶热闹的青年男女不知从什么地方钻出来,拥挤汇聚在广场中心舞蹈狂欢,与迎亲队伍推搡嬉闹。被围在中心的覃啸天的马兜着圈子,跟在他们身后抬花轿的小伙子们把轿子猛烈地颠起来。花轿里。金莲被颠得老高。她两手紧紧把住轿边木栏,努力保持身体平衡。但时起时落的盖头下还是露出金莲既欢悦又紧张的面容。突然金莲被颠得撞头磕屁股。金莲不管那些,咯咯咯咯咯地笑个畅快。马上的覃啸天被这火爆的气氛感染,微微一笑。舒展了幸福的笑容。
写竿军的悲壮出征。
泊在河湾里的几十只大船,都是清一色的大帆船,披红挂彩,装饰一新:高高的桅杆,新的白色风帆,整个船身也重新用桐油光过,在春日暖暖的阳光下,金子般闪着光。山路上有百数匹红的白的杂色的马。送兵的马匹都是各家各户精心挑选,精心装扮修饰的:全配上了新的鞍子,垫布是当地西朗卡普土锦,在阳光下五颜六色十分炫目。送行的乡亲敲锣打鼓,吹唢呐,还放三眼铳铁炮。士兵们大声唱着类似嘶哑吼叫的湘西古代军歌:“炮子炸响了,牛角吹响了,别了我的妹儿,我们要到前方去打仗,不论是当兵当鬼就再也不是你的丈夫了!”啸天和孙平的马并排往前走着。两人都瞧见了对方,却不打招呼。斜挂着美丽箭袋的啸天似乎看见了山岗上有人在向这边用力挥手。他好像看见山脊大青树下的人是萱萱,样子有些模糊,也许又是金莲。啸天也挥了挥手,并顺手从拂扫过来的树枝上摘下一片树叶噙在嘴里,吹起了一声很响亮的唿哨。他用鞭杆狠狠在马屁股上一戳,青鬃马撒腿奔跑起来。犁头嘴真的像是节日的海洋。几十只大船紧靠着不规则的河坎船挨船依次排列着。水手将长长的跳板搁置在船头与河岸上,挑着沉重大箩筐的民夫将大批的军用后勤物质往船上装。跳板被压得几乎贴到了水面。一个留着八字胡的值星官拿着一本名册大声喊叫,分配船只。拥挤在码头上的士兵们开始蛆虫般涌动。送行的群众也拥挤进去,呼儿喊娘的不绝于耳,梨头嘴俨然成了一个硕大无比的蜂巢。终于,士兵们依次上定了自己的船只,水手们抽回长长的跳板。谷子琪将军一直站在船头遥望着高坡上的古城。不知是伤感,还是早春的河风裹挟着太重的寒意,他感觉眼角似乎有泪。副官过来报告说,人员清点完毕,一切准备就绪。谷子琪取下崭新的军帽,攥住硬硬的帽檐,向送行的人群挥手。河岸上顿时鞭炮齐鸣,锣鼓喧天,泪花四溅。谷子琪将军帽扣在脑袋上,整理了一下,然后说:“起锚吧。”“起锚——”船夫亮嗓大声喊。船老大熟练地从船舱的边缘抽出一支长长的,下端镶嵌着铁錾子的竹篙。他将竹篙的铁錾子“叮咚”一下戳在河岸上经年形成的发黑的石窝里,用力推动船头,还用肩胛拼力。大船在摇曳的水影中缓缓地退了出去。无数张白色的风帆升腾了起来。红的白的各色各样的战马汇成的长河,沿着北去的峡谷,流出了大山……
写战争。
细碎的麻耳草鞋声响起。那些往日爬惯了陡峭山路的脚板叩响着湘江河畔的土地。接应部队跑步从岳麓山出发向江边而去。也许又同既往那样,他们竟用同样的声音齐唱起一支苗歌来。韩章知道这是一首湘西的古代军歌:别了我的姑娘,我们要到前方去打仗,不论是做人做鬼,就再也不是你的丈夫了……
城墙上空升起了三颗红色信号弹。韩章看到了升起的信号弹,从掩体里冲出来,朝天放了一枪。他用略带嘶哑的声音大喊:“冲啊!”。也许儿时在湘西的大山里砍柴时打惯了吆喝,他的嗓音不大却能产生山鸣水应的回声效果。到底是山里人,他们不习惯于穿着那身笨重的军衣。那些曾驾着竹筏和木排征服过酉水、征服过沅水,用生命和智慧征服过著名青浪滩的苗家儿子们如今要洒血湘江了!随着这一声吆喝,湘西士兵们皆纷纷脱掉了衣服、光着身子赤条条往前冲。几十个光腚汉子把衣物刀枪顶在头上,冲进溪水里。他们先是在浅溪中奔跑,不久就开始划水往对岸游泳。有几个士兵扛着云梯,来到深水处,便将云梯当着“救生圈”往前推。有炮弹在水中炸响,激起很高的水柱……
许多艘民船从柳荫中划出来,在敌人的枪林弹雨中集结起来。兵士们正在船与船之间搁置跳板要架起一条江上的通道。韩章从水中浮出,大胡子被水胶结成了个大口罩。他猛吹了一口气,露出嘴巴呼吸,一阵猛划,来到一艘木船边,双手撑着船舷上了船。他变戏法般地摸出一支牛角号呜呜地吹了起来。这低沉的、充满原始情调的号声与嗷嗷叫唤的现代化机关枪声形成极为强烈的对比。久违的乡音使啸天想起那白云中的寨子,戴银冠挥五色柳巾歌舞娱神的喜乐场景。来自湘西的兵大概也全是这样的吧。他们一个个从水里冒出来,全身血红有如喝足了浓烈的包谷烧酒。在牛角号召唤和平的福音下,士兵们全赤着身子向江对岸冲杀拼进。前头的倒下了后头的又跟上来。他们已经没有时间说一声“对不起”,便踩着自己同伴的尸体奔向浮桥。有的干脆直接跳进了刺骨的江水里。河上枪弹如雨。有的士兵被击中了,水中涌出一团红浪。河上漂浮着一些黑色的衣物……有几个士兵奋力游到了岸边,他们开始射击。后面的士兵接着冲了上来……
显然,岳立功继承吸收了沈从文诗意文体精粹,只是他诗化的着力点与前辈不同,具有反叛开拓的意义。著名评论家龙长吟说“沈从文划时代的美学思想和魔鬼般锻造语言的能力,重塑了神奇的湘西,却也把人们引入了美丽的误区,只知有天堂,不知有苦难。岳立功倾倒于沈的人文思想和语言,文笔充盈着饱满的诗性,然却有意疏离浪漫,亲近写实,淡化神秘,强化纯真。”可以说岳立功笔下的湘西澎湃着一种更真实的诗情。
(二)
岳立功对沈从文的借鉴与反叛绝不仅限于语言的层次,而是在更高的关于传达湘西本质特征的时代感、历史感,中国乡土叙事的时空拓展,文化自觉下的批判与反思,大爱与悲悯的故土情怀以及史诗性架构等诸多方面。
1、小说的历史感与湘西叙事的时空拓展。
时代感是一种时代的精神、一种在现实中流转起伏的情绪、一种被时代所崇尚的基本气质与总体气概;而历史感呢?历史感不是人为的外加物,那是一种悠长的历史意识、一种延续的历史痕迹、一种高远的历史视野、一种从遥远的地方传来的人类活动的回声与留给后代人倾听的沉重
沈从文是具有历史感的。他笔下的小人物都是带着湘西历史印记的鲜活个体,
比如秀秀、爷爷、傩送兄弟、柏子、贵生、萧萧,甚至是那位戴水獭帽子的朋友,都具有湘西人善良淳朴、吃苦耐劳、仗义担当的优良品德,人性无比美好。由这些鲜活的人物及其所处的环境,构成了历史感。沈从文的历史感是美丽温情的。
但近现代的湘西一直处于兵灾、匪祸、民变的巨大风暴中,仅仅停留于美丽温情的“个体叙事与命运遭际的细微体悟”,是很难、或至少是丢失了一些更能表现湘西真实历史感甚至会淹没湘西人固有的家国大情怀和重大义的品格。深爱湘西如爱生命,一生用大半辈子深入研读中国史和湘西历史,立志要给世界讲湘西厚重史诗故事的岳立功,历史告诉他,近现代湘西并不是“世外桃源”,他必须直面湘西近代政治,军事和文化的巨大失败,经过思索和选择,他决心忠实于血淋淋的史实,不肯达成家园牧歌似的掉惋,也不肯以想象重复沈从文似文化精神的原乡。他选择了基于土地反思的现实主义表达。与沈从文不同,他更注重于从宏观的历史走向中映照个体生命的丰盈与跌宕。上世纪80年代初就读于上海戏剧学院的岳立功,是湘西最早接触并在湘西最早宣介西方现代派的作家,然而他自己却终身矢志不渝地坚持现实主义表达,作者曾说这是基于他要表达处理的题材本身,也是他自觉的历史感所决定的。
竿军为主体构成的湘西地方武装,在新中国建立前,是湘西人民对抗军阀割据、国家分裂的本钱,也是赖以维护民族尊严、民族利益、实现民族自治的基本保障。所以,本地军人与地方武装的强盛,就成了湘西数百年来重要的社会历史事象,成了中国和湖南近现代史上一个重要而特殊的军事现象。同时也成了地方与中央、与省部矛盾的焦点,引发了矛盾角力,甚至多次激烈的战争。作者的高明之处在于,他不动声色地用故事与人物引导着读者思考,读者会在这种“兄弟阋于墙”的纷争中,思考我们民族迂回顿挫的宿命,既有叹息,又有启迪。抗战爆发,竿军又以家国大义,“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忍辱负重开赴前线与日寇殊死厮杀,几近全军覆没。奇特的竿军象绚丽的礼花,骤然迸放,骤然熄灭,给世人留下无数惊叹与悬疑。
龙长吟说“从正面直接描述战争、军人、地方武装来展现湘西历史,《白祭坛》选择了最佳的写作角度,获得了最好的题材,找到了最能传达湘西本质特征的书写路径。”“本书为人们全方位地深刻认识湘西,提供了一种崭新的途径。”
湘西被称为中国的“盲肠”,沧凉闭塞,穷山恶水,生存环境极其恶劣。但是,生活在湘西这块沧凉土地上的各族人民却天然具有吃苦耐劳、勇敢担当的美德。他们自尊自强,热爱生活,深明大义,极富家国情怀。所以,他们能于无声处响惊雷,于沧凉中现悲壮。
龙长吟说:“战争是用极端的方式、暴力的手段,解决各派政治、经济、文化等一系列争端;战争,把隐藏的矛盾表面化,把缓和的矛盾激烈化,把分散的矛盾集中化,让固有的矛盾得以转移、消化。在这复杂的变化过程中,所有的遮羞布统统被撕开,人们的本性赤裸裸地暴露出来,个人、婚姻、家庭、团体的命运被迫与民族、国家的前途联系在一起,一切的伦理、道德、欲望、情怀,或高尚、或卑鄙、或世俗,表现得淋漓尽致,一览无余。在战争中,军人是主角,是人群中的生命精华,当战争把他们推向生死存亡的关口,当然最能体现一个人、一个群体、一个民族、一个国家优秀的心理素质和性格特征。湘西军人的主体是竿军,是湘西少数民族优秀的心理性格的代表,最能鲜明地披露出湘西人的生死观、幸福观和家国情怀。”
《白祭坛》中对竿军领袖、“湘西王”陈玉轩,竿军老团长覃飞和他的儿子覃啸天的描绘都生动地体现了湘西人的秉性。就说洪城孙平、小佬那样的“商二代”,本该子承父业,将家族的商贸更进一步做大做强,将偏僻一隅的现代工商贸易发扬光大,即便是小富即安,过着怡然自得的小日子,是一般人不错的追求,然而他们一腔爱国情怀,毅然奔赴抗战前线,救亡图存,英勇抗敌,壮烈地以身殉国。人性在经历战争和巨变时,也得到了更充分的凸显。
作家杨盛龙说:“作品塑造以竿军为主体的湘西军人,表现出湘西人典型的耿直、刚强、武勇、血性、轻生死、重大义的民族性格,以当地话讲就是犟卵性格,鲜明地表现出湘西人豁达的生死观和深明大义的家国情怀,彰显湘西人特有的坚贞不屈、宁折不弯的品格。《白祭坛》塑造众多湘西人物典型形象,充分表现了湘西人的个性,湘西人的血性,湘西人的尚武精神。”
“中国小说历来有着土地与历史两大叙事情结,《白祭坛》是乡土社会的文化隐喻和现实缩影。”姚复科说:“《白祭坛》在不同层次上现实了湘西地域历史与文化的视野纵深拓展,”我以为,这样的高度,是“湘西三部曲”对沈从文反叛开拓的成果。
我在这里不是责难沈从文对“最能传达湘西本质特征的书写路径”视而不见,每一个作家都有自己选择题材的自由,就在其后的数十年间,湘西书写的作家们也把在这个路径上的跋涉视为“雷区”,一直集体失声。的确,操作这样的题材是需要一种另辟蹊径的目光,一种独立思考的胆识,一种高屋建瓴的把控智慧,感谢岳立功的勇敢探索,为湘西叙事拓展出了一片广袤的处女地。正如姚复科所说:“在《白祭坛》中,岳立功为诸多湘西文学叙事的实践,拓展了新的时空架构,在历史人物命运的纵向上,复活了一个时代和社会生活的横断面,以文化的自觉深度探究近现代湘西社会历史缓慢蜕变的内在动力,以及传统政治文化自我瓦解的惯性态势,以此为坐标,观照湘西地域文化、历史和民族命运,为当下地域社会经济发展提供历史参照,作为历史小说同样具备现实意义。”
2、反思、爱与悲悯。
作家不仅是社会记忆的参与者和记录者,更应该是历史批判者和历史的再认知的实践者,以个体记忆、质感、艺术审美再评判,是文学丰富历史集体记忆的不二法门。优秀的作家总归应该具备反思与批判的文化自觉。
沈从文是具有反思力的作家。他经历过湘西的灾难和苦难,把乡土的凋敝缘由反思为美好人性的式微,达至的则是想象、描摹一种理想精神原乡,期望以此引人向善,让乡土回归兴盛,但这并不是良药。面对湘西的世界,家园的记忆,故土上的艰辛,尤其是历史上的积重难返的困惑,岳立功的反思是有意识渲染一种历史人物个人英雄主义的表达,写民族理想主义在这片乡土幻灭的悲剧。这种表达有作者自己刻骨铭心的情感记忆,然而近代湘西文化的瓦解和制度的腐烂又是作者无法绕开的客观存在,所以作者通过主人公陈玉轩的反省,思索以及悲情结局进行隐晦而深刻的表达。
岳立功在湘西生活达40余年,从湖南师大毕业以后,又就读于上海戏剧学院,他回到湘西后又离开湘西,客居于大都会。他说:“客居的苦处在距离,客居的好处也在距离。因为距离,那山那水那方土地总在朦胧中散发着温情,过往的苦楚也会如桅子花般飘溢淡淡的幽香,你会更迫切地想亲近它。因为距离便有了观照,你可以从容地研判那处角隅曾经发生的种种人事,梳爬自己的思绪,你会更深刻地了解它。时间能产生积淀,距离也能产生积淀,恰如沙里淘金。为着物资的财富,人们纷纷往海边跑;欲求精神的富有,我们又逆水行舟,让灵魂重归于寂静的远山。远山不知名,却是最实在的故园。”
关于反思,《白祭坛》里有一封身心具疲的萱萱留给家里的信。
我将离开洪城。请原谅我的不辞而别。以前,我是多么的喜欢这个地方,感觉这地方多么的秀美恬静,令人怦然心动!在这里,苦荞也是甜的,臭牡丹的花也是香的。但这次回来,似乎一切都变了,家乡竟然成了我的伤心地。每天,我都像是无法呼吸。我得离开一会儿。爹,娘,哥哥,多保重!我不辞而别,是担心我的脆弱。也许你们会问我何时回来,那我就借用一位湘西作家的话作回答:这个人也许不回来了;也许,明天就回来。
萱萱的迷茫与反思,也是作者的反思,这种反思,作者并没有找到完整的答案,也许会永远也找不到答案。但恰恰是具备了这种不一定能找到答案的反思,岳立功的作品对于故土就不只是肤浅的热爱,而是具有了知识分子的文化自觉,具有了批判精神。他的作品也在某种程度够达至了对沈从文的反驳开拓。
优秀的作家应该是超越表象之外的思想家,应该葆有深爱生活、土地和人民的悲悯情怀,应该勇于用博大的心胸去呵护万物和人类。也许只是我个人的感觉,读沈从文的作品可以感受到爱,但那只是一种“小爱”,而读《白祭坛》却能感受到一种悲悯的“大爱”气场。
沈从文对生活在湘西底层的小人物充满着爱,岳立功也对自己作品书中人物充满了爱。《白祭坛》中的人物,除一些高官政要,还有团长、连长、队长、战士等。商会老板、船夫伙计,村姑闲汉,地方烂崽无不栩栩如生,如见其人,如闻其声。在书中,这些芸芸众生没有绝对的好人坏人之分。常会听到有人骂湘西人为“土匪”,岳立功觉得所谓的“土匪”,在湘西的历史上往往身份与脸谱多变难定,其实是一个极为复杂的历史存在。比如《白祭坛》中的韩章,既是匪首,又是黔军的团长,还是湘西革屯军的领袖,最后成了抗日的英雄。在巨大历史变革的风暴眼里,所有人不过都只是被裹挟着随波逐流的可怜草芥。对生长在故土上的所有人、所有生灵,岳立功都怀着大爱和悲悯,哀命运之无常,哀民生之多艰。
请读一读《白祭坛》最令人震撼的结尾诗性悲悯画面描写吧。
长期担任竿军统帅的陈玉轩释去蒋介石软禁之后回到湘西竿城,回想起自己创建的三万竿军奔赴东海口参加淞沪嘉善抗战,损失近半;后来又参加长沙会战、雪峰山湘西会战,血洒疆场,到最后全军覆灭。陈玉轩由老管家陪同,走在山坡上,见一个癫狂的老妇人凄切地为阵亡的儿子喊魂招魂。
转过一处山湾,一片白茫茫的世界突然出现在眼前。小溪两边的坡头上,处处是陈旧的或刚刚堆垒起的坟茔,处处飘扬着白色的经幡。又走近些,便见有很多人在挂坟。孤儿寡母,哀声动地。那时正是三月,满坡满岭的白色刺莓花全开了,粉嘟嘟的,像召唤亡灵的经幡。粉蝶飞舞如纸钱旋转。广袤的坡地恰如一座白色的大祭坛。
闭上眼睛,谁能不被这个“一片白茫茫的世界”惊呆?陈老统领自然也惊呆了,面对纷纷朝他涌来“还我儿子啊,还我丈夫啊!”呼喊的孤儿寡母们,白发苍苍、身材枯槁的老统领陈玉轩跪下了,跪在冷冰冰的石头上,跪在黄橙橙的日头下。
“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我想他是对那些竿军的死魂灵跪下的,那些跟着他出生入死的年轻生命永远不会回来了,但这些湘西的魂灵永远不死。
《白祭坛》以强烈的冲击力始终叩问着人类的良知,让人们在对战争与和平的诘问中感悟到更深刻的洞见,灌注在这段文字中作者的大爱与悲悯深深地感动着每一个读者。小说以主人公陈玉轩的反省,思索,悲情描写作结束,而龙舟赛乡的再次出现则是新的生活勇气和方向暗示。
3、史诗性架构与史诗性书写。
马克思说:“史诗性”指向于总体性,也即它必须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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