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桑写满脸上
不忍细读
泥，从一双粗糙的
手下站立
站立成朴拙的形象
细细打磨
如同你被岁月之手
打磨得日渐生动
◇
坐在板凳上
凝视在火的舔舐下
泥坯一点一点坚强
每一丝细小的呻吟
在你的心上划过
一道裂纹
◇
当一只只陶从火里
涅槃
沉稳地站在你面前
那一刻，笑从满脸
皱纹里爬出
开成一朵灿烂的菊
一只陶陪你走完了一生
最终你将和它一起
回归泥土
夜色迷离
你在夜色里
入定
焚几缕檀香
让身心洁净
◇
檀香与墨香氤氲
文字艰涩
佛义精深
你是一只蚂蚁
翻越一座高山
泅渡一片汪洋
◇
佛在高处
佛在彼岸
或在文字与寺庙里
隐身
你是一凡夫俗子
在尘世里修行
无法放下心中的
执念
那顶绿色帐篷
是流动的家
一路追赶着花期
春天，最惬意的日子
你领着一群小生灵
在花海里放牧
把每一个白天和夜晚
放牧得无比香甜
◇
花期凋零的季节
在褪色的帐篷里
默想着心事——
细数沿途走过的地方
花儿次第开放
你躺在花丛中
放飞彩色的梦
梦里梦外，你是
一只爱花的昆虫
外公是我童年的
位导师
他不识字，教会我
打草鞋、编撮箕
教我辨认野生天麻
采菌子、木耳、蕨菜
教我熟知山的阴阳向背
山里不同的动植物
有着各自的秉性
◇
外公教会我的远胜于
那个年代的课堂和书本
沉淀在我的血脉、骨骼和
精神里
伴随了我大半生
◇
这么多年，外公
只在为数不多的几个夜晚
前来打扰我，梦境里
模糊而清晰，瘦削而严肃
他一直居住在叫老院子
背后的那座土堡里
和亲手种植的两棵
高大挺拔的杉树一起
守护着老家的这片土地
荫庇着后代子孙
矮个、小脚，走路
一颠一颠，勾着腰
身体前倾
白发在脑后绾个髻
如小小雪山
闲时吧嗒几口叶子烟
长长的烟杆
也是走路的拐杖
◇
这是我凭记忆为外婆
画的一幅肖像
我不擅长画画
只能用文字涂鸦
在贫瘠的年代，外婆
靠一双布满沟壑粗糙的手
将简单的食物变成
一家人饥饿的肠胃里
可口的味道
令后来尝过美味佳肴的我
至今难忘
◇
外婆没上过学
说出的话幽默、形象
有时还押韵
一些耳熟能详的民间故事
在夏天的夜晚，从她吞云吐雾
吸着叶子烟的嘴里吐出
别有一番韵味
她是儿时我的文学启蒙导师
比一片月光
更白
比一声叹息
更重
◇
飞上瓦楞
踩疼父亲尖锐的
咳嗽
潜入菜园
将母亲的目光
打蔫
落在谁的头上
能将脊背压弯
又见白鹭，又见亲人
仿佛来自天国
洁净、优雅、神圣
于河面、水边、树冠
不远不近，若即若离
◇
那是另一个世界
亲人的化身
我的外公、外婆
爷爷、奶奶和父亲
每次在河边给亲人们
烧纸
总能看见几只白鹭
于不远处，龋龋独行
款款低飞，静立树冠
目送着我忧伤离去
◇
又见白鹭
在河边为母亲烧七
埋下头，又抬起
一眼看见对岸
一只白鹭，孑孓独行
洁净、优雅中显出
几分孤独与忧虑
我打量它，它侧转身
我侧过身，它看着我
那一刻，我看见了
母亲
天空阴沉
通往父亲领地的路
在开满雪白野棉花
的荒坡迷失
手中的弯刀在
枯草和树枝间游走
在荒草更深处
兀立一座石头与泥土
垒成的简易城堡
◇
时间的车轮碾得太快
从那个
料峭的春天
到年初
六个年头
弹指一挥间
父亲独自居住在里面
◇
父亲，你的城堡
朴素、简陋、幽静
和群山融为一体
我们只能在城堡外
向你道一声问候
聊几句家长里短
祈求你像生前一样
用慈祥、宽容与担当
庇护你的子孙
再为你的城堡
添几撮箕新土
燃几柱香
叩几个头
放几挂鞭炮……
◇
不需挥手道别
父亲
明年这个时节
我们还来看你
这是一个刻在
心灵间的约定
初冬的冷风里
一车红苹果泛着羞赧的光
你的脸上，染着
红苹果和高原太阳的
颜色
华灯初上，人们
行色匆匆，忙着回家
或赶赴某场约会
来不及在你的苹果面前
驻足
甚至向你投过一瞥
◇
一天，两天
一星期，半个月
一车小山似的苹果
只矮去了一角
挤在车箱里瑟缩着
如同你的脸色
在城市的夜色里
一天天，暗淡
◇
路灯下的影子
比夜更短
父母、妻儿的目光
比灯光和月光更长
一如你回家的路
城市不起眼的
小巷口
你转动着被炭火
熏黑的爆米花机
红红的火苗
笑得挺欢
你的脸在火光背后
若隐若现
◇
爆米花机里的玉米
膨胀，吵吵嚷嚷
等待着一声召唤
节日礼花般
争先恐后跑向
外面的世界
◇
你不紧不慢转动着
爆米花机的手柄
满脸皱纹波澜不惊
稀稀的几道人影
远远站定
如同你和这座城市
之间的距离
记忆中的那声闷雷
不曾炸响
我的双耳突然失聪
一群鸽子从灰色的楼顶
飞过，飞翔的翅膀
一本本打开的书
一次飞翔，其实就是
一本书的打开，再合拢
被一一打开的除了
天空、云朵、阳光、雨滴
还有风、空气、鸟啼、眼睛
和眼睛背后蠢蠢欲动的
欲望
◇
一遍遍阅读这些打开的书
我隐秘的内心和笨拙的身体
也被一次次打开
灰暗的天空划过几声
明亮的鸽哨
整个世界在眼前轻盈地
飞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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